朱温很悲剧,在地方干了大半辈子,搞得天下谁人不识君,小孩闻名要夜哭,可竟然没有获得过进京学习,跟大领导握手交谈的机会。人家李克用的儿子可是十岁出头就获得中央最高领导人李晔的亲切接见。
于是,交接就有点麻烦,谁知道李茂贞交出来是不是真牌货,找一个中间人就变得很重要,他应该是李晔李茂贞朱温都认识,还要大家都信得过的,声望要高的,最好不是自个有夺帝野心的。这样的人在武侠小说里,大概是少林寺方丈之类的世外高人。在这会,大家都知道非崔胤不可。
可接到李晔的诏书后,崔胤竟然说:不去,我病了。
当然,请不动一个人,不是时机、方式、原因不对,更不是某本皇历写着不宜登台作法,呼风唤雨请神仙。
只有一种可能,请人的不够分量。
在朱温同志亲自写信之后,崔四入先生立马启程,迅速从华州转移到凤翔城下。
凤翔的门打开了,李晔像养在深闺的处子展露在朱温的面前,天下名誉第一人与实力第一人终于见面。
那一刻,朱温仿如孙悟空望见唐三藏或唐三藏望见观世音,推金山,倒玉柱,纳头就拜,且伴以高低相间死了老爹殁了老婆丢了儿子般的哭号声。因为其哭的太入戏,稀里哗啦的让人以为是朱温吃亏了,最终的胜利者是李茂贞。
李晔被朱温惹的像林妹妹附身,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飞泪直下三尺,据说,在后面的李茂贞也感动得一塌糊涂。
不过,还是打住吧,回长安的路还长,哭坏了身子到那里领补助去。
接下来,朱温单人只马前行十里,为李晔清街静道,颇有孙猴子开道的精神。
一年多了,李晔终于要回家了,那时的天空,太阳昏迷,斜挂于天空四十五度,至于是向上的四十五度,还是向下走的四十五度,谁也搞不清楚。
回到长安后,很多事情要重建,这里面最忙的不是重归家园的李晔,也不是志得意满的朱温,最忙的是崔胤。
现在崔帮主有朱温的支持,可向一切敌对势力下手了。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太监,虽说凤翔已经消灭了一批,但按崔帮主的看法,阉人必须尽根,除阉必须务尽。
长安城内所有的大小太监,无论是穿紫衣的高档太监,还是新入职的小太监,以及已经退休养老的,全部押送到内待省斩首。
据说在长安内待省就杀了近千名太监。
就连在外地的监军,崔四入都怂恿着李晔发出了诛杀令。
崔帮主要消灭一个职业。
当然,哲学家说存在就是合理,有的东西是消灭不掉的。
只要有皇帝这个岗位在,就会有太监存在,要不然,后面也不会有郑和、魏忠贤、李莲英了。
很多人在崔帮主的淫威下,向自己的监军开了刀,但有一些太监活下来了。
其中有一位成为了最坚定的反梁人士,在其有生之年,坚持不懈的鼓励天下兵马进攻汴州,光复唐朝,直到某一天,汴州被打倒了,可唐朝却变成了后唐,这位太监不食数日,殉唐而亡。
这位将所有的时光奉献给了唐朝的太监是太原监军张承业。
还有一位,在活下来后默默无闻,还干着他的老本行:太监。却在其生命的暮年,一念之仁,变身为中国辛德勒,一笔救了上千人。
这个人是幽州监军张居翰。
他们都对得起自己活下来的这份幸运。他们也证明,太监也是人,有奸人,也有好人。
他们的大多数并不是飞扬跋扈的恶人,更多是从小被割残身体,那会,弗莱明博士还没有发现青霉素,为了不让伤口受感染,他们得在黑暗的蚕室里呆上一百日,如果命大活了下来,也不是练成什么葵花宝典,飞针伤人,一统江湖,而是从事低层劳动,一不小心要被掌嘴,半夜睡不着觉,可能一辈子也升不到高层。
这是可怜的一个群体,甚至是历史上最悲伤的一个群体。而任何人无论借任何名义都不能滥杀一个群体。
他们也有生存的权得。
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托马斯·杰斐逊
杀人者必将授首相还。
崔胤正处在亢奋的状态,他终于统领文官在南衙北司的斗争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也许是意犹未尽,他决定搞点斗争扩大化。
太监、和尚、宫女、道士,还有文官,都是可以斗争的对象,而标准很整齐划一,可用三个凡事概括,凡是跟太监有来往的,凡是当日跑到凤翔的,凡是平时跟自己关系不好的,或贬或杀,清理出去。
最后,崔胤连自己的朋友,曾经的搭档韩偓都不放过。
不是崔胤一个人对韩偓不满,朱温看着这个书生也有点恼火。起因来自一次宴会。
为了庆祝胜利回京,李晔开了一个百官招待宴会。
等吃了差不多,朱温站起来,走到前面,准备讲一些关于齐心协力开创未来的助消化的废话。
大家都是了事的,知道现在这位朱温是得罪不起的人,纷纷离席起立,准备鼓掌或叫好,崔四入同志甚至向身后摸了摸,可能在找他的乐器快板,好等朱温演讲完毕后即兴献唱一板(据记载,崔胤曾经为朱温打过板唱过歌。)。
只有一个人坐着跟一根苍茫的松一样纹些不动。
此人,韩偓是也。
这也太不给面子了。有好心人在旁边推推韩学士的肩,兄弟,快起来,朱老大要讲话了。
韩偓翻翻眼,答道:那有吃饭起身的道理,我坐着不动,朱公不会有意见,他知道我这是在遵守礼仪。
好心人脸都青了,敢情这是说我不懂礼呢。
就你清高,爱咋咋地吧。
朱温在上面口舌生花,眼睛亦往下睃,他很享受这种百官众星捧月,洗耳恭听的感觉。直到他发现了韩偓。
哪来的坐如钟?
有的人坐着要比站着显高,在一群站立的人里,朱温发现了鹤坐鸡群一脸淡定眼神还略带不屑的韩偓。
一百句恭维也补偿不了这一眼鄙视。
好比领导夹菜有人转桌,领导听牌有人自摸,领导讲笑话没人傻笑,领导过节没人上门,这让朱温很生气,一脸怒容,甩袖而去。
按朱温的性格,别人敬他一尺,他未必敬人一寸,但若有人占他一寸,他必夺人一尺。
第二天,朱温就冲到李晔的面前告了韩偓一状,罪名不详,据说朱温数落了一大通,可见不怕鸡蛋没有缝,只怕无心人。要成心告黑状,岳飞要叛乱,袁崇焕是满人奸细俱可成立。
李晔听得心惊肉跳,眼下他唯一保住韩偓的办法是向人救助。
在场的能在朱温面前说上话的只有崔胤。
朱温每数一罪,李晔意味深长的看崔四入一眼。
崔四入沉默是金。
对韩偓,崔胤也很恼火,这位曾经的门生前些天私下跟李晔推荐过两个宰相人选。这让身为文官领袖的他很是不爽。这明摆着是要分自己的权力。
朱温说完,紧接着就冲到了中书省,准备把韩偓叫来砍头。这时,有人提醒朱温,韩偓是翰林学士,还负责制诏,名声也不错,不宜杀之过急。
韩偓这才活了下来。
每一次他都在鬼门关前打转,但最终都活了下来,也许在他的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气护体,使邪气不能侵之。
只是这一次,他逃了一死,却免不了被贬的结局。
李晔与朱温达成了妥办,贬韩偓为濮州司马。
听到消息后,韩偓并没有觉得委屈,他早就看到了这个朝廷为人把持,行将覆没。
走之前,他见了李晔最后一面,李晔拉着他的手,无限感伤。
“你一走,朕的身边再没有人了。”
韩偓沉默了一会,当日,皇帝西走,他可以只马相追,现在的情势比以前更要惊险,可自己却不得不离开。
“朱全忠的野心已经暴露了,死在贬地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我实在不忍心看见篡位杀君的事情发生。”
不问前路知已事,唯恨君侧满奸人。
这两位曾患难与共的君臣洒泪告别,他们之间早已经超越了身份地位上的差异,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离开了长安的韩偓没有回头,一年后,他被贬到更远的贵州,行至半路,他听到了一个消息,他的知音、朋友李晔死了。
虽然大唐朝还有些时日,可在韩偓的心中,大唐在那一刻已经结束。
韩偓弃官而去,开始辗转数地,他去过福建,当地的老大王审知数次请他做官。
他拒绝了,生时,他是唐朝的官,死后,他愿做唐朝的鬼。
后面朱温也想起这位铁骨文人,盘算着自己的朝中正需要这样的人,屡下诏书请他到汴州一游。
韩偓弃诏于地,转身离去,轻轻松松的走远。孤独的他守着内心的坚守,作为一位唐朝遗民生活在乡野之间,直到公元年去世。
在那些日子里,他像一位流浪的诗人吟游人世间,有一天,他曾经写下这么两句诗:雨露涵濡三百载,不知谁拟杀身酬。
一生的遗憾是李晔最危险的时候不在其身边,是唐朝灭亡时,不能杀身相酬。
我搜乱肠肚,想为韩偓搞个终身总结,却发现难及前人万分之一,还是把四库全书总目对其的评定再抄一遍吧:偓为学士时,内预秘谋,外争国是,屡触逆臣之锋,死生患难,百折不渝,晚节亦管宁之流亚,实为唐末完人。
而唐朝容不下一个完美的文人,那离落幕的一天已经不晚了。
这是武人的时代,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
朱温要回汴梁了,毕竟长安不是他的家,那是李晔的,老呆着也不合适。一天三请安的也不是朱温所好。
离开长安时,朱温留下了许多东西,大兵,密探,官吏,还有侄子。
新一届的汴州驻京办主任是朱温的侄子朱友伦,二哥朱存的儿子。此人是典型的一专多能,全面发展的优秀青年,武能骑射,文通论语,而且还懂音乐。
朱温盛赞:我家的千里马。
这个评价就是朱温的长子朱友裕,张小姐生的朱友贞也没得到过。
这个安排也体现了朱温的爱护之情。长安,相比邢潞州等是后方,不必担心乱箭飞矢,可相比汴州喝茶办公的地方,又有些用武之地。
做好一切安排,朱温还给李晔打了个报告,大意是汴州跟太原一衣带水,源远流长,虽这些年争斗常有,但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一切都过去了,是时候握手言和。
太原驻长安办事处的通讯员连忙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大李克用:朱温要跟我们和解了.
和平就要来了?
一个人上一次当是自己大意,上二次是敌人太狡猾,上三次就只能考虑是不是该找点药来吃了。
李克用还不至笨到相信这个话,他略一思考,就明白了。
朱温这是要对青州用兵,所以拿话拖住我.
就在朱温回家的不久,汴州大军直扑青州。
领军的是朱存同志的另一个儿子朱友宁。
相比李鸦儿的用人策略:只要好用,一直都用,累死(战死)拉倒,朱温的用将特点是轮换制。从不把员工当驴使,干到一定程度,一定从最前线将之撤下来。
当年大将朱珍功高震主,擅杀李唐宾的事情给他感触太大.从那时起,他再也不允许任何将领达到朱珍那样的高度。
于是,葛从周半退休了,氏叔琮分了块地皮,到地方借锻炼之名休息去了,就连朱家大少爷朱友裕也很少露面。
现在轮到朱友宁。
朱存同志英年早逝,但两个儿子还很争气。当然,要是他在地底下知道接下来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按他的暴脾气,估计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把弟弟朱温的头揍成猪头.
在葛从击与刘鄩心有默契,像穆念慈比武招亲,杨康拳脚含情般来来往往磨洋工时,朱家少爷朱友宁已经数建奇功。
朱友宁打了数个漂亮的伏击战,击溃数路从青州出来准备潜入兖州支持刘鄩的兵马。而接下来,他将要面临更严酷的考验:攻下青州管辖的博昌城(山东兴博县)。
攻城战是战争这颗血皇冠上的黑珍珠,所有的斗智斗勇,斗狠斗猛,艰苦卓绝,舍生取死都能在这里体现。如南宋抗元的襄樊之战,二战的斯大林格勒会战。
攻城,是实力的比拼,更是心理仍至心智的较量。
成功攻下一座城池是一位将军的毕业论文,交出优秀答卷的才能跻身名将的行业。
朱友宁同学虽有周瑜般倜傥,亦熟读兵法,实战经验也不少,但还不是名将级,攻了一个月也没有拿下来,直到朱温派来了督战员。
朱友宁沉不住气,如果这一次不成功,他只怕再难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最终,他交出了答卷。
攻城方法很多,朱友宁选择了最直接最粗暴的办法,你的濠深,我把它填平了,你的城高,我就建一座跟你一样高的平台。
这个方法很笨,当然笨办法总是比聪明的办法来的直接,来的有效。
朱友宁从附近的乡镇拉来了农民工,日以继夜,挖土垒台,很快,汴兵从仰视对手变成了平视对手。
到现在,一切都很正常,虽然有些农民工在工作当中没有应有的防护,被乱箭射死了,但战争总有流血牺牲的。
可接下来的一幕就有些让人瞠目结舌了。
就在两城要合陇的那一刻,朱友宁下了一命令,将所有的牲畜木头石头还有农民工推到两城的中间。
这些被抓来的工人不但没领到工资,反正用自己的身体完成了最后的工程。
城攻下了,朱友宁张狂着红眼,搞了一次屠城。
疯狂的朱友宁直抵青州,他将面对他的对手王师范,或者不仅仅只有王师范。
新的名将出场
一个好汉三个帮,王师范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虽然没请到军事活雷锋李鸦儿(千山万水总相隔,过不来),但总算请到了当代枭雄四大高手之一的东邪杨行密。
王师范跟杨行密的关系并不好,因为青州的地盘跟杨行密的接壤,两方经常发生擦枪走火的事件。这也是以前王师范依附汴州的原因。
但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现在,共同的敌人让青州淮南连成一气,杨行密派出了手下大将入驻青州,驻其防守。
此人,合肥人王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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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宁可能并不认识他的这位对手,我曾在史书上看到过他,其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走路风动,坐地尘嚣。但不修边幅,且一脸横肉,大腹便便,不像是一位知名的大将,却像在渭州状元桥下卖肉的镇关西。
反倒跟在他后面的副将李虔裕有一些大将风范。
然,人不可貌相,看王茂章手上的槊就该了解此人有些实力。
槊,丈八长矛是也,其地位就像现在的AK47,杀伤力大,使用顺手,重量不轻,握在手里有充实感,打在人身上有疼痛感(大多致命),堪称五代最受欢迎的兵器之首,是上阵杀敌,闲时装饰,聚会赏鉴的必备良器。
唯一不像AK47的是得之不易,据考证槊的制作讲究,过程繁琐,耗时颇久(三年),而且坏品率很高,达六成以上,如此,自然不是随便小军将能使得起的。
早先,吕布使过,曹操也使过。在五代不少使槊的也都是名噪一时的高手,如李存孝,朱谨等等。
所以,碰到使槊的都应该提个小心,正如走江湖碰到腰悬龙泉宝剑的。
当然,拿剑的可能使出独孤九式辟邪剑落英剑玉女剑等等,也有可能用剑劈核桃削苹果修指甲。而使槊的能横扫千军突刺一窟窿尖挑敌头颅。亦有可能主要功能是刺鱼打枣晒衣服。
沙场之上,以人为本,要证明王茂章是否有两把刷子,还得拉出来溜溜。
机会来了,那是一个夏夜,烈日已西山,烈日似犹在,天气像着了火,王师范穿着一身薄衫,直奔而来。
他找到了王茂章:王将军,快,朱友宁那厮正在猛攻我的登州大营,请快出兵相救则个。
那会,王茂章躺在坐床上,袒胸露腹,胸隆腹黑,旁边还有空底的酒碗,恰如在自己肉铺里晒太阳的镇关西。
微抬双眼,王茂章其表情神似贵妃醉酒,一张嘴,出来的是一休和尚的台词。
不急,不急,休息一下。
夏夜,繁星流动,风平,树影不惊。正是杀人袭营的良辰吉时。
朱友宁不负青春不负夜,选择了夜袭青州营。
这一天,朱同学的心情很不烦躁,早上起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军帐内有一条大白蛇盘于其中。
这蛇可能是来避暑的。
野物入营,这不是一个好预兆,朱友宁当时一阵恶心,但好在中国人的思维模式是结果倒推式的,刘邦也遇白蛇了,斩而越之,成就霸业。
只要取得胜利,到时史书可记:朱友宁晨遇白蛇,夜袭青州,拔之,立不世伟业。
朱友宁领兵而出,乘夜潜行,在他的前面,一共有三关。
青州管辖的两个县城,登州与莱州听说总部告急,领着兵马过来帮忙。王师范并没有采取兵合一处,入城死守的战术,而让两个县城的兵马各扎一营,分列青州城的左右。
左青龙右白虎,王师范的书可没白念。
朱友宁的计划是饭一口口吃,敌一个个破。
登州营比较倒霉,率先遭到了朱友宁的偷袭。难得的是登州来的同志早有防备,及时组织了兵马,守住了最初的猛攻。
只要坚持住,青州城,莱州营都会来救援的,他们抱着这个希望血战到底。
我们已经知道,那时,王师范急的火烧眉毛,可外来助拳的王茂章却赖在床上不肯动。
登州的同志独自抵挡了整整一夜。
天明,登州营终于被攻破。
雄鸡一唱东方白,这个夜晚也许是属于朱友宁的,到天明时,他杀性正浓,领着兵马扑向他的第二个目标:莱州营。
当朱友宁跃马跳出满是乱箭断矢的登州营时,有一个人也一跃而起,他是王茂章。
王茂章猛地睁眼,精光外泄,翻身跃起,大叫一声,如平地惊雷:天可亮鸟?
早就在旁边等待多时的王师范因平时读儒书听圣音,哪受得了这个,直如双耳被辱,但事情紧急,且顾不得礼仪,连忙回答:亮了,亮了。
甚好,叫起兄弟,披挂上阵。
朱友宁,你累了吧,现在我养足了精神,好好陪你玩一玩。
在这一个夜晚,登州来的同志们孤军作战,大多牺牲,但他们像炮灰团,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成功拖住了朱友宁,为青州主力换来了难得的休息时间。
在青州城外,两军终于撞上了,一边是乘胜进军,士气正旺的汴兵,一边是养精蓄锐,浑身是劲的青州与淮南联合部队。
这将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却在一开场就出了一件突发事件。
两军遭遇时,朱友宁正在一处山冈上,一眼就望到了倾城而出的敌军。他没有害怕,他不怕肉搏血战,怕的是对方紧闭不出。前些日子攻博昌,对方的顽强让他吃尽了苦头。
现在,正是趁机全歼对方的好时机。
朱友宁呼啸一声,英气直冲斗牛,纵马而出,如天神降世。当真是朱家好儿郎,少年真英雄。
可惜……
从山丘奔下时,马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朱友宁从马上反身翻腾两周半转体一周半屈体着地,难度系数3.5。
交警同志天天说:疲劳驾驶要不得,会出人命的。自然,疲劳驾马也逃不了这一定律。
朱友宁年轻,力壮,精力无穷,可以一夜大战个三百回合,可马受不了,毕竟,它是被骑的。
朱友宁倒地之后,直接滚下了山丘,又因为冲的太猛,汴兵来不及上来抢人。
等滚得七荤八素,一身灰尘的朱家少爷站起身来,一人冲到面前,只一线寒光,朱友宁的脑袋脱离身体,还被来人一个卧马探物,抓在手中,夺走了。
朱同学,在你对博昌人民犯下滔滔罪行后,你活着,你已经死了,现在你死了,那就是死了。
斩杀朱友宁的是青州军将张士。三百多万字的资治通鉴,他的名字只出现一回,但够了。
人的一生,露脸的事做一次足矣。
朱友宁一死,局势已经不用多说,死了老大的汴兵无心再战,掉头就走,被王师范们从后面追上来斩杀一万余。
据说这一万大兵大多是魏州来给朱友宁帮忙的。打架这种事情都是这样,正主儿全身而退,帮拳的鼻青眼肿。汴州的嫡系要狡猾的多,一见不对,先一步开溜了。
第一次反围剿以青州取胜利告终。
朱友宁的头被斩了后,还被搞了一回淮南游。对于杀人辱尸之事,我向来不赞成,但这一次,我不反对。
当然,有一个人不能就这么算了,在听到侄子的死讯,朱温怒发冲冠,点起二十万大军杀气腾腾,日夜兼程汹涌而来。
朱温很轻敌,前些天攻博昌时他还在朱友宁的后面坐镇中军。可在关键时刻却领着汴兵的精锐退了回去。
原因很简单,天气太热了。
朱温同学年纪大了,当年他在猪圈里喂猪精力无穷,在草军做低层干部时脏活累活抢着干,初镇汴州时拳打四邻日夜不眠。现在,他真的老了。
这一年他五十有一,手脚虽然还方便,老年痴呆症也未见端倪,但毕竟身子骨不像从前,畏热怕冷是正常的。
这一退,没想到事情就变坏了,侄子没了,士气折了,面子更是何存?
连小小的青州都摆不平,正如一城不夺,何以平夺天下?
杀到青州城下莱州大营(登州大营减员严重,已经撤销番号),朱温使人叫阵,可营门紧闭,无人应阵。
喊了一会,汴兵也累了,大热天的站在阵地上也没有冰淇淋吃,光是流汗就能把人身子搞垮掉。
朱温也有些抗不住了。
汴兵已疲软。
股市一疲软,必有救市大军出现,然士兵一疲软,必有敌军出现。
莱州营内有大虫,大虫王茂章。
我们已经知道,王茂章这个人虽然长的粗笨,但其实是太极高手,讲究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后发制人。
敌人叫骂,他坐地休息,充耳不闻,在看到汴兵阵容开始涣散时,他知道机会来了。
军令一下,营门打开,大军要杀将出来,唯有一个问题,营门不宽,一时半刻要将所有兵马冲出来并不容易,可一旦慢了些,就会错失击敌惊愕的时机。
怎么让密集性人群迅速通过一个束口是一个世界性难题。
据说我国优秀青少年曾在联合国做过一个游戏。大概如下,数人各持一线,线端系有小球,放于瓶内,球略小瓶口。要求最快速度将数球拉出来。
我国少年编好顺序,依次而出,反观其他国的少年自私自利,蜂拥相争,挤在了一起。
此游戏证明,解决方法是不抢不争。
但现在看过史书,才知道少年智不足为夸,我们王茂章同志解决大兵出营门的方法更具参考性操作性兼思维突破性。
王茂章纵马而来,一伸手中长槊,置于营栅之下,暴喝声中,猛地一提,一片栅栏拔地而起。
路是踩出来,门是破出来的。推开营栅,到处都是营门。
古见破釜沉舟,今见破珊出击。
营栅我们不要了,就在外面决一死战。
王茂章像一股黑旋风乱向汴兵的阵营,所到之处,惨呼连连,血花朵朵。汴兵的前锋方阵被冲的鸟散。
一番冲击下来,王茂章似醉如痴,仿佛在打醉拳。后来我们知道在出击前,他可能确是喝了酒的,因为杀到一半,汴兵稍退,王茂章领着部队撤了下来稍作休整,第一件事不是停下喝水擦汗。而是坐到地上,招呼手下众将:来,把酒端上来,喝两杯!
侠气冲天哪,连汴兵都看呆了,他们横行中原,那见过这种打着打着,突然坐下来喝酒的。
眼睛睁着最大的是朱温。
话说当日赵云为救阿斗,数入阵地,驱驰疾战,如入无人之地。曹操爱才之心顿起,竟然下了不得伤害赵云的命令。
朱温同志也是爱才的,他在高岗之上督阵,看到对方将领勇猛无敌,又兼临敌不乱,气闲淡定,不禁赞叹:要是我手下有这号人,何愁天下不平。
也许朱温也下了活捉王茂章的命令,只是史书未记,我未亲见,不敢断定。只记得痛饮一番的王茂章又提槊上马,冲入汴阵,杀敌发性。
汴兵又一次被打蒙。二十万大军被一万多人搞得心慌意乱,差点崩溃。
只有朱温不动。
朱温在,中军稳,中军稳,前锋虽狼狈,但阵脚仍在。
这一点,连醉将王茂章也看出来了,他面对的是一支横行了十多年,胜绩无算的军队,他面对的主将是这个世界上人称老贼的骨灰级枭雄。
虽然杀的痛快,但只要对方一稳住阵脚,以绝对优势反扑而来,自己这点兵还不够对方分的。
在这一天的夜里,王茂章见好就收,悄悄的撤军了。
不是撤回青州城内,而是撤回淮南。
王茂章不是白求恩,该帮的已经帮了,再帮也不会有用的也没有必要耗下去。
唯一的问题是王茂章这一回耍够了汴州,汴将不会答应其轻松退去。
如果说你真的要走,把我的面子还给我。
有一位汴将领着兵马紧跟着王茂章的脚步,追了过来。
他叫杨师厚。
太原的军将数来数去就那么一些,而汴州的层出不穷,这可能跟两地的人才政策不同造成的。
太原李鸦儿走的是黄埔军校式,开设讲武堂兼附设小学中学高中,讲究大将从娃娃抓起,这样的效果当然很好,忠诚度高,军事素质过硬,纵观其精锐之义儿军,基本上没有出过叛徒(李存孝这娃太不听话)。其缺点也是明摆着的,产出量终究有限,而且耗时长,花费大,像李嗣昭还要办个托儿所,从吃奶阶段就开始投入。
这样的人才长期培养机制也就像李鸦儿这样的军人世家才有资本搞。
朱温就没这么好运了,家族向上数三代是教书的,还是低层次启蒙类,再往上数三代,摸锄头的可能也要远远大于摸刀的可能。
朱温自己更是一失学儿童加不良少年,养猪场童工。可算是一穷二白,从零开始,虽然长大后混迹乡里,结交了一些打架斗殴,志同道合的街头同志。但要以这个班底混江湖顶多也就横行一下某乡某县,要夺天下,差得太远。
要迅速充实人才储备只有一招:挖他人的墙角,起自己的高楼。
朱温大开猎头公司进行挖角,其手下大将,多是他人培养,自己或打或诱招降而来。
本着拿来主义,朱温在人才市场淘到了不少即插即用型的人才。像葛从周、张归霸、牛存节等等。
杨师厚就是一位引进人才。
这位杨师厚堪称人才和氏璧,其将途坎坷,以前是李摩云李罕之的手下,未见重用,被李罕之作为礼物送给了李克用。
要在太原军将中出头更难,光是李克用的干儿子就有上百。杨师厚在太原渡过了一段郁闷的岁月,在那段人生里,他常叹时运不济,虽有千里之脚力,可惜没有伯乐。
郁闷太深会让人抓狂,有一天,杨师厚暴发了,据说他在太原犯了一件案子,然后径直出城,投奔了朱温。
要是李克用知道日后的汴州大将曾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当过小军官,只怕肠子都能纠结成中国结。
在汴州,杨师厚终于碰到了伯乐,朱温同学有吞并四海之势,深知人才是最宝贵的资产。
杨师厚屡立战功,位至刺史,离节度使只有一步之遥。
偏偏在升迁的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这一次,他是朱友宁的副将,主将死了,副将还活着,这种耻辱情何以堪。
这种耻辱只能用敌人的血来洗涮,于杨师厚,最好就是王茂章的血。
在听到王茂章悄悄撤退后,他领兵直起追击,他追的不是敌人,而是荣誉。
很快,他就赶上了。那会,王茂章正在休整。具体说是在喝酒。
王茂章早就收到了消息,在自己撤退没多久,汴兵就已经追了出来。
跑到一个山冈,王茂章停下了,打了一天,已经累的筋疲力尽。
不跑了,反正跑不掉了,就在这里血战到底。
王茂章叫副将李虔裕取来酒,一尽两大碗。
酒干倘有无!王茂章脸红眼眯,大声叫道。
李虔裕轻声回答:没有了,该走了。
王茂章嘿嘿一笑,道,走?不走了!你领五百兵马到山下埋伏,我在这里引他们过来。将这些阴魂不散的全灭了。
说完,王茂章脱去身上的铠甲,然后躺下睡觉,可能王茂章是睡罗汉下凡,遇敌之前头等大事是补充睡眠。
可李虔裕知道,老大要玩命了。
“将军快走吧,追兵马上就要到了,我留下来断后!”李虔裕急道。
“笑话,我为什么要跑,我也要在这里跟汴兵玩玩。”王茂章眼皮都不动,冷冷说道。
李虔裕想了想,大声说道:“难道将军要将我们这八千子弟兵全葬送在这里吗?”
“将军不走,我是死,将军走,我也是一死,但以一死换大军脱困,值!”
反正是一死,请让我死得有价值!
沉默,空气像凝固了,一会儿,王茂章睁开眼站起身,穿上铠甲,然后默默骑上战马,领着大军离去。
李虔裕,你是对的,死拼不是唯一的办法,这八千淮南兵是我领出来的,他们还有父母妻儿倚门相望,我要将他们带回去。
兄弟,只是辛苦你了。
王茂章策马而行,猛地回头,月光之下,李虔裕持刀面对敌人扑来的方向,纹丝不动,皎结的月光在铠甲上反射着光芒,远远望去,像一座银色的雕像。
李虔裕领五百人独自断后,阻击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
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有生存的欲望,也可以逃散,但最后他们选择了留在这片死亡高地,用鲜血为身后的数千名战友争取撤退的时间。
春秋有精神,吴越多死士,事隔千年,其魂不息。
杨师厚追上来了,那时,月光开始被一片浮云挡去,他模模糊糊的看到有一队淮南兵在前面列阵,像专候他们前来。
杨师厚不禁大吃一惊,难不成又中计了。
来都来了,是计也得上,两军很快混战一片。
杨师厚越打越烦躁,这些敌人不要命的架势,不停的来回冲击,而且全是缠斗型的,就是不让他们突破出去。仿佛在他们的身后有某种极重要的东西。
这一战,一直打到天快亮,杨师厚终于取得了胜利,可他并没有半点的喜悦,有人报告找到了淮南副将李虔裕的尸体,但不见王茂章的。
又有人报告,清点战场,只有五百具敌人的尸体。
一阵失望羞愧耻涌上杨师厚的心头,阻击自己数万大军,让自己不能前进一步的,竟然只有区区五百敌军。
现在,王茂章肯定已经渡河而去,如神龙如海不可追也。
杨师厚沮丧的领军回营,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向朱温报告。但朱温听说王茂章逃跑时,倒没有发火。
这个人还活着,也许总有一天,他能为自己所用。
英雄相惜
青州城下的战斗很血腥很暴力,而葛从周与刘鄩的兖州之战却温馨的不像话,和谐的一塌糊涂。
有一天,葛从周突然接到报告,兖州城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大群人。
难不成刘鄩要出城偷袭?葛从周连忙跑到兖州城下,一看,城门果然开着,从里面出来了很多人。
但不是士兵。这些人穿着朴素,手无寸铁,全是妇女儿童以及老人。
我在史书上见过很多城池攻防战,这是我认为最感动的时刻。
很明显,这是刘鄩要将城内的老弱病残疾,妇女儿童放出城,让她们远离战争。当然,这也是为了守城的需要。
城已经被围了大半年,城内的粮食已经不多了,一旦粮尽,最先饿死的就是她们,不如让她们出城,寻一条生路。
战争是男人的较量,是军人的角逐,我们可以在沙场上一决生死,但无需秧及无辜。
刘鄩冒着可能被葛从周趁城门大开时冲进来的风险放走了这些平民,而这些人当中有很多还是葛从周手下的家属。
看了看这些出城的平民,葛从周并没有选择趁机攻城,而是转身离去。
这两位早已英雄相惜,也用默契达成了共识,这一场较量如果能以不流血而告终将是双方最乐见的结局。
而共识是双方争取的,差异也是客观存在的,葛从周的想法是,刘鄩同志,我不猛攻你,但你最好还是投降。
而刘鄩的想法是,我不出城骚扰你,但让我投降?办不到。
局势就这么僵持,慢慢的,刘鄩可能率先支持不住了。
虽然送出了妇女们,虽然刘鄩在城内安抚市民,兖州城内群众表示情绪稳定。虽然刘鄩的部下众志成城。但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中国人多了,汉奸总是难免的。
有一个人逃跑了。
这个人叫王彦温,是节度副使,那一天的早上,他本来是上城巡视的,说了两句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打起精神,提高警惕的屁话。然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捆绳索,从城上放下来,身子一跃,抓住绳索,吱溜一声就滑下了城,下城后撒脚就跑,这动作一气呵成,比猴还精灵堂。等大家明白过来时,他已经跑到十米之外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尤其是坏的榜样,这节度副使都跑了,我们大兵还站在这里,誓要与城共存亡的。这不傻吗。
许多人开始丢下兵器,沿着跑路先锋王彦温开辟的天梯从城上溜下,跟在王彦温屁股后面跑了。
很快,消息传到了刘鄩处。
人都是羊群效应的,要是一开了逃跑这个头,今天跑两个,明天跑两个,用不了多久,估计守城的就剩刘鄩和葛从周他娘了。
但腿在人身上,天要下雨,彪哥要坐飞机,岂是容易拦的。要想阻止逃跑潮的出现,还得在始作俑者王彦温身上下工夫。
仔细听完事情的始末,刘鄩略一深思,叫来了两个亲信,吩咐一番,然后交给他们令箭,说道:去吧。
使者甲拿着令箭登上了城楼,开始宣讲政策:刘将军说了,接到命令跟副使出城的可以去,但没接到命令,却擅自出城的,斩!
大家恍然大悟,副使大人不是真正出去投降啊,他是有计划有任务的。
很快,城头上的人安稳下来了,再没有人顺绳开溜,毕竟谁也没接到跟王彦温出城的命令。
这会,使者乙拿着令箭,一人骑马出城,直追王彦温,二条腿总是跑不过四条腿的,不用多久,跑路行锋王彦温就被追上了。
到了后,使者乙手举令箭,大声喊道:副使大人,不要带太多人,刘将军说了,不是他派给你的就不要领出去了。
这一喊,后面跟着跑的大兵们也明白b,原来是个美丽的误会,副使大人是去搞地下工作,这个工作可是无间道,死亡率比眼下守城的要高得多了。
不少人停住了脚步,掉头跟着使者乙又跑回了城。
当然,也有一些一根筋要跟着王彦温把投降的道路走到黑的,这些人大多脑子不太清楚,就像王彦温本人也是一头雾水。
什么时候自己的逃跑主义变成英雄主义了?
想不清的时候,就应该停下来,好好想清楚了,再决定一下步。可王彦温已经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门心思弃暗投明了。
接待他的是葛从周,还有绳子、大刀。
兖州城内的这一番大动静早就被葛从周的侦察人员看在了眼里,当然使者乙的讲话葛从周也掌握的一清二楚。
原来是诈降,葛从周有些生气。
在王彦温领着一些不明真相的大兵到达葛从周的营门时,一群汴兵冲上来,直接按倒,奉送五花大绑。
葛从周一挥手:送他们回家。
王彦温被押到兖州城下。
“刘鄩,不要跟我玩这一套了,以后出来一个我斩一个。”葛从击在下面喊道。
王彦温身首异处,在斩首那一刻,城内大兵们不禁唏嘘,副使大人真是峥峥铁骨,宁死不屈,大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不肯暴露组织,交代任务,犹喊我是真投诚啊。
该给副使大人申请一个烈士称号。
兖州城又恢复了平静,战事又僵在那里,而这一回,该轮到葛从周坐不住了,毕竟他的老娘和老婆们都在城内。
他要求跟刘鄩就兖州前途问题谈一谈。
那一天,已经是秋天,风高高在上,掠过兖州城楼,城楼之上是刘鄩,城楼之下是葛从周。
兖州之巅,风高云淡,神精气爽。葛从周先开口了。
“刘将军,你还准备坚守多久?”
“你愿意围多久,我就守多久!”
“我相信,你坚持得住,但你的老大王师范未必能坚持得住。”
这一句直中刘鄩的内心深处,虽然困在兖州城内,但葛从周经常给他通报一下青州方面的战况。
过了一会,刘鄩终于松口了,他说:“只要我们节使投降,我就将兖州还给你。”
“一言为定?”
“决不食言!”
葛从周放心离去,他已经收到了一些消息,青州那边进展颇为顺利,王师范已是穷途末路。
果然,在他们谈话后的没多久,青州方面就来了一个信使,送来了王师范的亲笔书信:我们输了。
王师范投降了,在淮南的援兵退走之时,青州的失败就已经不可避免。当然这里面,汴将杨师厚功劳不少,打了数次漂亮的伏击战,更重要的是,在一次战斗中,杨师厚还把王师范的弟弟给活捉了。
王师范同学平时钻研儒家经典,明白父故兄为长的道理。为了保住弟弟的性命,他给朱温送去了求降信。然后,王师范到汴州当了一个闲官,但要是认为朱温会这么好说话就大错特错了。
数年以后的某一天,那时汴州已经变成了开封府,国之首都。那天清晨,王师范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吵醒,打开门时,就看到一位全副武装的军官领着一队大兵。
军官不怀好意,向旁边一指。
“王大人,看到那个大坑了吗?”
“看到了。”
“那是给你们准备的,要埋你们全族。”
军官是位刽子手,他是来执行朱温给的任务,这个任务有点不同,朱温交代,动刀前要先在王师范的宅子旁边挖一大坑。
杀人不过头点地,朱温要用这种方式彻底击垮这位曾经反抗过自己的对手。
告诉王师范后,军官用一种期待的眼神望着王师范。
哭吧,求饶吧,或者惊慌失措瘫倒在地吧,最好是全宅的拔头散发哭号奔走,然后自己就可以向领导复命了。
可他失望了。
王师范点点头:好吧,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召集族人,一定配合你的工作。
说罢,王师范轻轻回头,仿佛这位军官不是来取他全族的性命,而是来借点酱油什么的。
很快,王氏族人聚集了,王师范摆上酒席,与诸人痛饮。最后他说道:人都是要死的,我们有何畏惧,我只担心到时大家埋于一坑,乱了长幼的次序罢了。
说完,族人排好顺序,挨个上前,走到坑边,伸长脖子:来吧,动手吧。
王师范用一场从容尊严的死取得了一场对朱温的胜利,胜得凄惨,胜得气壮。
回到兖州,唐昭宗天复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王师范的书信到了兖州,刘鄩也尽到了他的责任。
兖州之战结束了,这是两位名将的交锋,没有大规模的流血牺牲,没有太多的攻防演练,但亦是一场精彩的较量。
这也可以算是朱温皇朝两代名将的交接。
刘鄩素衣出城,成了一名战俘,不久后,他拒绝了葛从周好意送来的大马,骑着一头毛驴到汴州向朱温交代问题。在那里,他将走向人生的另一段传奇旅程。
刘鄩走后没多久,葛从周就给朱温打了一个报告,称病告休。
朱温的批复下来了:同意!
从此,这位曾经救过朱温的命,战功无数,堪称汴州既朱珍之后的第二代名将彻底离开了军事舞台。
但葛从周的退休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号称病的拿不动兵器,随时会向老首长朱珍报到的他竟然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又活了十多年才真正病死在家中。比朱温还死的晚。
也许,病只是一个借口。
这位山东一条葛不但沙场称雄,更精通世故,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己的老板朱温已经快走向他最辉煌的顶点。
历史已经给出了教训,刘邦会杀韩信,朱温当然也有可能会杀他。
不要等到兔子死绝鸟儿绝迹的那天,先退一步,海阔天空。葛从周退的很明智,有的人虽然沙场智商也颇高,但政治情商就差了一些,比如氏叔琮。
唐昭宗天佑元年()的八月,氏叔琮接到了一个绝密的任务:诛杀李晔。
朱温终于要下手了,这件事朱温迟早都会办,但来得这么快,可能来自一次突发事件。
那是九个月前,唐昭宗天复三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大概就是刘鄩骑驴去汴州的路上时,长安城内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朱家千里马,朱友宁的亲弟弟,朱存同志的独苗,汴州驻京办主任朱友伦同学死了。
决裂
那一天,天气挺好,是个组织户外运动的好日子,在长安城就举行了一场马球赛。马球,顾名思义,骑马击球,是唐朝第一运动项目(贵族),我们所了解的唐僖宗李儇就是个中高手,李晔同学也喜欢玩。
这是一场友谊赛,比赛双方是汴州来的驻京办人员与长安的禁军军官。
朱友伦就是场上队员之一。据说朱友伦是超级马球爱好者。
这本来是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增进了解,团结同志,锻炼身体的比赛,可比着比着,出大事了,朱友伦从马上摔了下来,然后就死了。
这一下,问题大了,是意外死,还是谋杀呢?
据史书记载,马球场是绝佳的杀人场所
史书上有很多马球场伤亡事故的记载,而神禁军很流行在马球场上行私刑。看那位不顺眼,办一场比赛,要一个人的命。
而李晔的爷爷唐宣宗李忱也曾经差点被人在马球场上击杀掉。
关于朱友伦的死,也有很多疑问,朱友伦是怎么掉的马,是自己骑术不精,还是马踩到什么东西失去平衡,或者是有人使了黑招在后面推了朱友伦一把?掉下马后是直接摔死,还是被马踩了,甚至是反复碾压。又或者是被某匹宝马拖行了数十米,才致死的呢?
史书记载十分简略,没有办法直接得出答案,但我们还是可以稍为分析一下。
首先,朱友伦是个什么人,朱友伦不是周杰伦,周杰伦的双节棍是花把式,朱友伦的功夫可是实打实经过实战检验的。况且,朱友伦还是一名骑将,从记录上看,还颇为勇猛,在马上与人搏过性命。
所以,堂堂的骑将怎么会打球时摔死呢,中国足球队又不见出点这种长安人民喜闻乐见的意外。
再来看场地因素,那可是堂堂长安城内的马球场,地位比什么伯纳乌之类的还要高。我们中国人又擅长建设体育场地,何况皇帝有时还会来这里玩两下,应该可以排除场地不平整的因素。
就剩下的可能就是有人推了朱友伦一下。
而朱友伦从马上摔下来后,也不会直接摔死,古人云,练拳的先学挨打,骑将嘛,懒驴十八滚之类的卸力招数还是会一些的。
所以,综上所述,朱友伦很有可能是被人推下了马,然后被马踩死的。
当然,这些都是推测,要准确得出朱友伦的死因最好还是问一下当事人:跟朱友伦一起打球的。
可惜已经无法录到口供了,出事后,跟朱友伦打球的十一人全部被斩杀。
斩杀令是崔胤下的。
这算是崔胤给朱温的一个交代,可在朱温眼里,这简直就是杀人灭口。
每一个人都不是昨天的自己。今日崔胤也非昨日的崔胤。
曾经的崔帮主依靠朱温,先迎大帝,后诛太监,清理门户,加官晋爵,风头一时无两。毫不夸张地说,他要是在朱雀大街的这一边咳嗽一声,另一边的屋顶可能会掉一块瓦下来。
可崔胤也似乎走到了人生的最顶峰,正如武林中最苦的人是在深山喂雕的独孤大侠,人生之苦,不在于道路坎坷,而在于前行时没有向上的角度。
官已经做到极致,所有的政敌都被消灭,难道崔胤要登高峰而觉云淡,临沧海而通大境,挥袖转身跑到乡下种番薯?
当然不会!
崔胤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换而言之,他找到了新的对手:朱温。
我们已经了解这些文人。他们贪功恋势,腐败坠落,结党营私,公权私用,可最起码,他们还是一颗红心向君王滴。
李唐皇朝的存继,是他们的底线,这是他们利益的源泉。
从李晔回到长安后,崔胤这位文官帮主突然醒悟,搞了半天,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物就是自己引进的朱温。
现在,该是说决裂的时候了,当然,崔掌门要对人下手,表面是阳光灿烂,背地里阴风阵阵。
崔胤对朱温依旧很恭敬,经常去信向朱温报告工作。
有一次,崔胤在很多报告当中夹着这样一个请求:长安离李茂贞的凤翔太近,要是没有禁军实在太危险,请允许我招募一些士兵以防万一。
发出这封报告后,崔胤忐忑不安,这是他计划当中关键的一步,掌握兵权。有兵,一切才有希望,只是他不知道朱温会有什么反应。
据他的了解,朱温此人多疑,怕不是那么容易好说话的,崔胤已经做好了长期申请的准备。
可出人意料,朱温很爽快:招吧。这也是为了长安的长治久安着想。
崔胤喜出望外,立马着手招兵工作,让他更惊喜的是,招兵工作进行的很顺。正所谓盛世之中,闹民工荒,乱世之下,闹壮丁荒。崔胤还忧心重赏之下亦无勇夫,可没成想,不用多久,就招够了六千多人,而且不少是体格健硕,正当壮年的好兵苗子。
唯一遗憾的是专业技能差了点。
招到兵后,崔胤经常亲临练兵场,指导训练工作,他就发现,招来的那帮大汉简直是绣花枕头,好看不中用.胆子小得很,听见战鼓就两腿打颤,看见鲜血就头晕目眩.而且还很笨,耍刀像厨师,耍棍像挑夫,耍拳像耍猴,还有把弓拿倒的,个别活宝级的笨汉射箭时还能把箭头放反。
摇头,叹气。崔胤只好用用兵一时,需养兵千日来安慰自己。
人有了,剩下的是打装备。
这不是件好办的事,虽然唐朝买菜刀不用登记,但要给六千多人配真枪实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好在崔胤不是那种被尿憋死的人,很快找到了解决办法:向释迦牟尼借,长安附近,庙宇众多,里面供奉的各位神仙法像可都是真铜实铁打造的。
燃香拜佛已经救不了大唐朝,况且佛都说了,我不入火炉谁入火炉,且委屈他们变幻成兵器,兴许还能发挥点作用。
于是,不管是十八罗汉,还是千手观音全部请下神台,送进熔炉回炉再造,其声势颇像千年之后中国人砸锅炼钢铁。
转眼间,从维护世界和平变成杀人利器。
至此,崔胤终于得到了他梦以求的武装力量。
要是朱温敢妄动,打改朝换代的把戏,自己就可以护着皇帝出逃。
手中有兵,心里踏实。这边厢数千大军操练得更勤了,那边炉里铁花四溅。这些,在崔掌门的眼里,都是最美妙的情景。
现在,该夺回长安的控制权了,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让汴州的大兵退去。
崔胤有没有动过杀朱友伦的心思,然后借马球比赛完成了这一计划?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朱温已经认定这就是一起谋杀,幕后策划者就是崔胤。
从崔胤向他请求招兵的那时起,朱温就在防范着这位曾经的小弟,可他没想到,崔四入胆大到连自己的侄子都敢杀。
朱温同学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毕竟,他的另一个侄子朱友宁刚死没多久,现在又死了一个朱友伦,二哥朱存算是断子绝孙了,以后到了阴间,怎么跟二哥交代?
很快,朱温给李晔打了报告:崔胤将要祸乱天下,倾覆朝廷,应该马上将他诛杀。
李晔最近很惶恐。当日他跟韩偓一起聊天,谈到治理天下的秘诀。
李晔说:崔胤跟你一样都是忠诚的,区别是他比你多一些心眼。
韩偓答道:治理天下,处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怎么可以玩心眼呢,只有推心置腹坦诚相待才是王道。
就算成功蒙骗一万次,都没办法大治天下。
李晔当时不以为然,大家都在玩心眼,自己不玩,那肯定成为被玩的对象。于是,韩偓走了,崔胤成为他最倚重的人。
直到朱友伦死了。
朱友伦的死亡真相就连李晔也不清楚,但他知道,这一下麻烦了。
有那么一刻,李晔甚至想跑路到太原。他曾经有这样的机会,但现在沿途都是朱温的地盘,成功从长安抵达太原的难度不亚于从长安抵达雷音寺。
但李晔并不曾服软,在朱温要求他杀崔胤时,他断然拒绝:这是朕的大臣,如果有罪,也罪不至死。
李晔将崔胤的官罢去,他还指望着朱温的火气消了,可以重新起用这次心腹大臣。
可崔四入之所以为崔四入,是因为第四次被罢官时,就再没爬起来。
有一个人到长安来了,他是汴州的太子党成员,朱温大哥朱全昱的儿子朱友谅。
他是来取崔胤的性命的。
在唐昭宗天佑元年()的一月十二日的夜晚,开化坊被围了起来。
开化坊就在长安第一大街朱雀街的旁边,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高档社区,崔胤同志曾经在这里打过一场艰苦卓绝的百官保卫战。
那会,还有禁军将领孙德昭领兵相助,现在他只有靠自己的了。
崔胤同志是有兵的,虽然被罢去了官,还被责令遣散招来的士兵,但有许多大兵讲义气,愿意追随崔大人共渡难关。
在朱友谅进攻时,崔胤大叫:我的亲兵何在,速速出战。
开化坊守兵呼啸而出,耍刀的似关公,耍棍的似悟空,耍拳的拳生风。这么多天的训练没有白费,崔胤终于将这些乡村野夫培训成了武林高手。
眼下,正是用兵之时。
崔胤看到这些大兵里有人搭弓援箭,取弓在手,姿势很正,搭箭欲射,箭头也没有放反,唯一不对的是箭头对准了他自己。
在那一刻,崔胤惊诧,继而面色惨白,仰天大笑,他终于明白了,这些招来的大兵本就是朱温派来卧底的人。
要是崔胤知道朱温是怎么玩朱暄兄弟的,就不会上这个当了。
玩阴的,他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箭离弦而去。。。。
没射中?让箭飞一会!
箭破空而致,直中崔胤,这位四入相位,诛尽太监,救过大帝,却将大唐终结者引到长安的文人倒下了。
他虽没有灭唐的心,却成了灭唐第一帮手。
崔掌门,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太监死绝了,大臣崔胤也死了,只剩下的,只有一位孤家寡人李晔。
李晔的最后一击
天佑元年(904)的元月二十六,李晔起驾前往洛阳,他是被强制搬迁的。
为了让李晔搬迁,朱温上了很多手段。
韩先诲用的火计,朱温讲究,用的是釡底抽薪。
百官们已经接到通知,先行撤走,百姓们待遇就没这么好,据说,长安市民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的宅子外面,已经用红笔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再不走,长安就要变成建筑工地。长安的宫殿也开始拆了,值钱的大梁卸了下来,扔进河流,顺流而下,到达洛阳。
不用多久的功夫,长安就从一首都变成了城乡结合部的模样,这个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城市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中央。
当然,对于这些大家人理解,正如朱温所说:没有强迁就没有新皇朝。
李晔第三次步出长安,不久,他来到华州,李晔对前来迎接的民众发表了讲话:不要再叫我万岁了,朕没办法再当你的君王了。
李晔认输了?!
如果肯认输,李晔就不叫了李晔,该叫李阿斗了,这位唐帝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隐忍这个词。
据说李晔跟朱温之间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那还是一年多前,凤翔城下,李晔第一次跟朱温见面时。朱温还不了解这位唐朝最高领袖的脾气,竟然敢只身一人前去晋见。
两人见面后,李晔面朝上,脚伸向朱温,突然说道:朕的鞋带松了,帮朕系上。
那时,李晔被唐朝众大帝附体了,化家为国的李渊回来了,雄视天下的李世民回来了,第一女强人武则天回来了,英明神武的李隆基回来了,中兴唐室的李纯回来了。
李唐家高贵的气质,恢弘的气场将朱温压得不敢直视,听到指令,手握雄兵,天下无敌的他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为李晔系鞋带。
朱温低头时,李晔在使眼色,在他的旁边就有数位大兵。
举起你们的刀,现在正是斩杀朱温的绝佳时机。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李晔这种干了再说的勇气。
朱温退下后,汗湿透了衣衫,他跟李晔的第一次见面,就被来了一个下马威。但朱温同志好像并没有记住教训。
在李晔走到陕州后,朱温决定亲自去迎一迎。
在陕州,双方举办了一场和睦的酒会,李晔朱温以及百官俱有参加,等月上枝头,百官们吃饱的撑着难受,告辞回家消化去了。
朱温起身也要告退,李晔把他叫住了:爱卿且慢!
说完,李晔一招手,何皇后出来了,还捧着一杯酒。
这是皇家御用高档酒,是赏赐朱温的。
在端酒出来时,发生一件本不足以道的事情,李晔的一位妃子轻轻走到李晔的身边,附着耳朵说了些什么。
皇帝敬酒,何等有幸,朱温红着脸,大大咧咧的要上前领赏。突然,觉得后面有人踩了自己一脚。一回头,他看到了韩建在向他使眼色。
顺着韩建的眼光,朱温终于记起那位妃子不寻常的举动。
朱温与李晔的斗争经验欠乏,对李晔缺乏应有的认识。可韩建不同,在这些年,他尽跟李晔打交道了,对这位愤青皇帝了解颇深,知道此爷出牌从来不按常理。
在看到朱温愣不隆冬的要去接酒喝时,韩建同学赶紧上前,从后面踩了朱温脚后跟一下。
韩同学,多管闲事遭雷劈。
朱温不愧为江湖高手,只一下,立马明白过来。何皇后笑容可掬的后面隐藏杀机,那酒亦有可能是断肠毒酒。
转眼间,朱温耍起迷踪醉步,双手舞动癫狂,醉了,实在是醉了。
何皇后端出来的这杯酒里到底有没有加料已经不得而知,因为朱温没喝,但后果依旧很严重。
朱温认定这是一杯毒酒,作为一名绑匪,他感觉自己应有的尊严与话语权被严重的践踏了。
李晔是这个世界上最剽悍的人质,他的无厘头下意识灵光一闪冲冠一怒曾让韩建李茂贞吃够了苦头,可今天,他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剽悍的绑匪。
很快,有人告黑状了,当日跟李晔咬耳朵的妃子被安了一个意图谋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罪。
兵马大元帅是朱温的新头衔。
还有一位司天监据说是那位妃子的同谋。其实真相是这位司天监夜观天象,发现星气有变,在这一年的秋天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于是建议皇上暂时不要东行。
不用看星象也明白东行的结果很不妙,李晔在陕州足足等了三个多月。
他在等一个能够骑着白马或脚踩五彩云杀到陕州,将他迎回长安的人。这个人可能是李克用,可能是王建,可能是杨行密,甚至还有可能是幽州的刘仁恭。
可不是每一个和尚都配有一只神通的猴子,不是每一个落难的美女都有白马王子,李晔同学,且东行吧。
四个月后,李晔同学终于完成了他人生当中最艰难最不情愿的一次搬迁,从长安搬到了洛阳。
在洛阳城外时,朱温为李晔的亲随们举办了一场接风宴会。虽然李晔手下的禁兵早就跑了精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着李晔来洛阳的还有一些陪着踢球的,修剪园林的,传话送信点灯的服务人员,大概有二百多个。
李晔很担心这些人一去不复返,朱温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可没多久,有人报告,前去吃酒的人都回来了。
那会,李晔自己也喝了半斤琼液,听到消息,迈凌波微步张醉眼真晴去看,只见二百人依次回来,不缺胳膊不缺腿,还红光满面,前突后凸,看来吃好喝好了。
李晔松了一口气。可隐隐的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数天以后,他有空就盯着那些服务人员看,渐渐地越看越心惊,这些人高低矮胖,五官外貌甚至语音都跟以前的手下相仿,但相仿不等于原装。
想了想,李晔苦笑,他明白了,这些人早在当日赴宴时就被朱温调包了。
到了现在,这位生命不止,斗争不息的唐朝皇帝该认输了吧。
朱温已经准备接受李晔的投降了,可他却低估了这位对手的勉强。
来到洛阳后,虽然身边没有一个人,但李晔青山依旧,一如既然的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要说跟朱温谈一谈皇位的移交事宜(禅让),没事时,李晔还准备请朱温去跟他喝酒。
请客吃饭,就是李晔的革命手段。
有一次,李晔大宴群臣,请群臣是幌子,这些人,要毒他们还嫌浪费砒霜,但单独请朱温显得太突兀。
没办法,要斗大地主就得迂回。
等那帮白吃的吃得差不多了,李晔坐在上面,突然向朱温招手:来,朕在里面专门摆了一桌,你进来喝两杯。
这一招呼,把朱温的魂都叫去了三分。
记得我小时候,斜对门有位阿姨,丈夫去世得早,一人带着一大堆孩子,其中他们家老三跟我是同学。老三经常和我掏鸟窝偷橘子,她妈气得不行,每次犯事了抓过来就是暴揍。
被打得多了,老三有了斗争经验,一看老妈黑着脸过来,撒脚就跑。
十岁的小孩子跑断父母的腿,阿姨跑不过,就喊:三,过来,给你糖吃。
老三转身就回,阿姨一把抓住,糖是没有的,暴粟倒有一顿。
来往数次,老三义无反顾,为了一颗糖舍了脑袋往回奔驰。
我有次问老三,你妈骗你呢,你咋还上当。
老三回答:万一真的给糖呢?
朱温可比老三要狡猾多了,才不会为了一杯酒冒七窍流血的风险。
猛听到这召唤时,朱温一个激灵,要放以前,朱温肯定忙不迭地奔了进去。可自从发生赐酒事件后,李晔的酒打死也不敢喝了。
朱温摇摇头,顿时,脸红了,脚步迷离了,舌头打开始打转:臣醉了,先告退。
朱温不敢来!
李晔马上想到另一个。
你喝醉了,那叫敬翔进来。
李晔同学要拼了,干不掉汴州一号,干掉汴州二号也好。冲李晔同学这不挑不捡,干掉一个算一个的态度,朱温的侄子朱友伦小朋友真有可能是他指使崔四入干掉的。
敬翔先生职位不太高,位置有点远,在大殿的外面,听到里面宣他进去,而且皇帝说要请他到内殿独饮时,迈脚就上。当年,他奔长安赶考,没入围见不着皇帝,沦落汴州街头替人写家信,现在皇帝就在眼前,还要面对面的喝酒。这八辈子积来的阴德啊。
脚却刚迈,突然背后生疼。
响鼓也得重捶,打他的正是朱温。眼看着这位手下经受不住李晔的糖衣炮弹,连忙在后面照着就是一拳。
敬翔聪明人,醒悟过来,皇上摆的可能是鸿门宴,连忙转身,饭也不吃了,招呼也不打,拔脚就走。
朱温替他回话:敬翔也喝多了,早告退了。
离开宴席,朱温又羞又怒,他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让李晔配合他完成朝代的顺利更替简直是痴人说梦。
顺我者未必昌,逆我者必亡。
朱温终于要举屠龙刀了。为了这件事,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分镇外地的汴州老兵氏叔琮进驻洛阳,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叫朱友恭的,此人是朱温的义子。他们分别担任左右龙武统军,掌控洛阳军权,而心腹蒋玄晖任枢密使,随时监视宫中的一切。
弑帝三人组早就集合完毕,只等一个命令。
菜刀的荣光
唐昭宗天佑元年()秋天,有一人来到了洛阳,他是汴州师爷李振,自从当年算到刘季述必败之后,地位一直扶摇直上,已经成为敬翔之下的汴州第二谋士。
李振千里而来,召集洛阳的同志氏叔琮、朱友恭和蒋玄晖,传达了领导的密令:杀李晔!
杀龙大计很快就定下来了,搞刺杀这种事情跟房地产一样,第一是位置,第二是时机。地点不用在别处,就在皇宫大内,图个人烟稀少,时间选在入夜,讲究夜深人静。连人选都安排了,由氏叔琮,朱友恭从自己的禁军中挑选不怕死的,再由熟悉宫中地形的蒋玄晖带领,赚开宫门,弑杀李晔。
烛光下,四人相视而笑,灿烂而不阳光,氏叔琮那张刻满风霜的脸透着憨厚,朱友恭一脸潮红,作为朱温的义子,能参与如此重大的行动,显然干爹是器重他的。
而蒋玄晖显然有些紧张,他将是行动的直接指挥者。
只有李振眯着眼,微笑。
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成功。
第二天,禁军中就传开了不和谐的声音,据说那一年的秋风比往常时候要更冷一些,离中秋还有不少天,大兵们就嚷着要发冬衣御寒了。
一时之间,洛阳军情不稳,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铺垫,直到约定杀龙大会的时间。
八月十一的夜晚时分,蒋玄晖领着一百多壮汉从军营里杀出,直奔皇宫内门。
杀了李晔,自己老板就是新皇帝,到时,天下是老板的,也就是自己的。
兴奋的蒋玄晖冲到了宫门,寂静的夜里很快响起了叩门声。
何人敲门?里面有人喊道。
蒋玄晖拿出早就商议好的说词:禁军动乱,有紧急情况报告。
内门打开了,蒋玄晖充分发挥对皇宫大内的了解,迅速分派人手把守各出口,蒋刺客自刘季述事件就在李晔身边混日子,对这位皇帝喜欢到处跑的特征是深有体会。
布置妥当,他们冲向了李晔所在的大殿:椒殿(皇后居住的大殿)。
开椒殿院门的妃子伸头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干嘛派兵来上报?
可见这位女同志不了解宫廷斗争,大兵入宫,当然不是为了报告这么简单。
从后面冲过来一位猛人,直接一刀做了回答。
冲进去,李晔就在里面!
突然一声暴喝响起:你们要造反吗!
怒喝者,正是李晔。
蒋玄晖们冲进来时,李晔正喝得酩酊大醉,趴在床上睡觉呢。这些天,李晔醉得时候比清醒的时候要多得多。
等外面的喧哗把他吵醒,他睁眼一看,正看到蒋玄晖手拿一把剑,冲在前面,后面是一帮凶神恶煞的大兵,其中一位刀尖还滴着鲜血。
李晔立刻明白了,这是来取自己性命的,满腔怒火直冲头顶,忍不住跳将起来,愤然斥责。
当日,李晔的皇家威望震慑住不少人,包括朱温,可是皇帝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当大兵的刀见血之后,就已经不是威严已经压制了,很快大刀就砍了过来。
李晔转身就跑,那时,他穿着睡衣,脸上写满愤怒与慌乱,其身形消瘦,动作狼狈,绕着柱子转了起来,仿若当年秦王碰荆轲。秦王还能背负长剑而抽之,李晔同学手无寸铁,连双脱下来挡剑的鞋拔子都没有。
但李晔终究是李晔,皇帝当中,他被追的次数不算少,有着丰富有的反抓捕经验,趁着对方一不注意,他竟然冲出了椒殿。
可这次,他注定冲不出去了,蒋玄晖已经把守了所有的内宫大门。
李晔左右冲了一阵,他知道跑不掉,反而转身跑向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让紧追的蒋玄晖们大为不解。
难道皇上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要当个饱鬼?
李晔冲向的是御厨。
等大兵们追至,他们没有看到大啃鸡腿的李晔,却看到李晔披头散发,手持两把菜刀,面对大门,双眼血红。
李晔是到这里拿兵器的,贺龙将军两把菜刀闹革命,李晔要用这两把菜刀寻找自己最后的尊严。
拼了!
怒吼着,李晔冲向了大刀,论武功,李晔不是这精挑细选出来的任何一名大兵的对手,但这些人何曾见过皇帝耍菜刀,一时不备,威武的禁后成为了李晔的土豆黄瓜,竟被砍翻了几个。
然,业余的毕竟打不过专业的,偶尔练练的打不过天天练的,渐渐的,李晔力有不支,被砍倒在血泊里。
乱刀齐下,李晔死了。
唐朝第二十位皇帝,人称神气雄俊的李晔死了。这一年,他三十八岁,离当日走上历史舞台,当上大唐皇帝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十六年前,他英俊潇洒,豪气冲天。十六年间,他歇尽所能,屡败屡试。
这一刻,他仰天倒下,奋斗的一生不屈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翻到史书这一段,内心竟莫名悲伤,乱世里,我们见多了樯橹灰飞烟灭,佳人香消玉殒,王仙芝、黄巢、唐僖宗、李存孝、王重荣等等,他们的死于我们仿若浮云被风吹散。
唯有李晔让人唏嘘不已。
也许,让我们莫名悲伤的原因是李晔身上也有我们的影子。
我们像李晔一样,初始豪情万丈,以为万事可为,到最后,才肯接受不是每份努力都能得到相等回报的事实。
我们像李晔一样屡屡碰壁,从小到大都或多或少会遭遇偏心老师、恶霸同学、无良老板、腹黑同事、负心恋人、冷面酷吏、伸手贪官员等。
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只有像李晔一样,报以愤怒。
李晔高高在上,他是位皇帝,李晔怒发冲冠,双面如烛,他是位愤青,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跟我们一样。
杀完李晔,蒋玄晖引兵退走,半路还遇到了何皇后,那时,他禁不住何皇后苦苦哀求,放了她一马。
一个刺客开始心软了,那离死也就近了。
洛阳宫殿血溅三尺时,朱温正在陕西,他是率兵对付凤翔李茂贞与蜀地王建去了。
据报西边这两位昔日禁军同事尽弃前嫌缔结联盟,由王建同志出钱出马出武器,李茂贞同志出人,经常骚扰一下长安地界。
听到朱温又亲来时,李茂贞有些受兵若惊,自己已经被打残,汴州又已经派出了长子朱友裕,以及新收的大将刘鄩,怎么汴州BOSS还来了。
现在,李茂贞该明白了,朱温不辞辛劳,亲力亲为。只不过给自己找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罢了。
听到李晔的死讯时,朱温惊讶莫名,失声大哭,最后竟然哭瘫在地上。我们已经见过许多朱温的精彩演出,平心而论,这一次最卖力最入戏最精彩。
朱温一惊二哭三倒地,有人自然就麻烦了。因为李晔同学不是普通百姓,杀了就杀了的,堂堂的大唐皇帝,被弑于宫内,怎么着都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从地上爬起来的朱温擦干眼泪,引军奔向洛阳,到了后,他扶着李晔的棺材又表演了哭技,最后他向新任小皇帝表示:一定缉拿凶手,给天下一个交代。
网络名言:陪领导干一百次好事,不如陪领导干一次坏事。始传这话的人要么是没读多少历史,要么是成心误人子弟,历史已经无数次告诉我们:帮领导干坏事的到最后,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现在策划者李振,实施者蒋玄晖,帮凶氏叔琮、朱友恭。这四位总得有人站出来为领导背黑锅。
李振谋士出身,头脑自然比跟帮出身的蒋玄晖和朱友恭以及职业军人氏叔琮要灵活一些,老板一到洛阳,他自动献计:当年司马昭用武士成济弑魏帝,事成后杀之。朱公应该杀朱友恭以堵天下人嘴。
李振没事了。
蒋玄晖也不会有事,因为他已经为李晔之死给出了解释,据他描述,李晔是夜晚跟妃子吵架,然后打架斗殴死的。解释之所叫解释而不叫证据,是因为解释是不需要也不用验证的,反正李晔死了,妃子也死了。
最终解释权在我们手上,你们爱信不信。
蒋玄晖充分展示了办事才能,这个人得留着,虽然李晔死了,革命却没成功,改朝换代的工作还任重而道远。
倒霉的只有氏叔琮和朱友恭。
在朱温到达洛阳后,这两位完全没有料到大刀举到了自己的头上,反而洋洋得意,准备接受老板的表扬,高兴之下,竟然先行支取了奖金。那一年粮食歉收,洛阳米贵,这两位统率下的龙武禁军里就有些士兵上街抢了一些大米。
这事要放以前,抢就抢了,可现在叫特殊时期,换句话说,叫严打,没事还要找你们麻烦呢。
这两位负有领导责任的人被抓了起来,判了一个治军不严的罪,然后发配到边远山区,不等上路,两位就接到了朱温的毒酒。
事情到这里,每一个细节都在朱温的掌控里,唯有一样东西是朱温无法掌控的。诗人北岛说: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谁都逃不了报应。
李晔被杀没多久,朱温的长子,能征善战的朱友裕病死在军营。
当然,死一个儿子对朱温来说没有什么,当年他差点自己结果朱友裕。他要发现朱友裕的价值还要等到多年以后。
另一人的死才让朱温痛心疾首。
那时,我在回汴州的路上看到了朱温,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多少年了,他终于接近自己的人生终极目标。
为李晔的死,我决定打击一下这位当世枭雄,且酒罢问君三语。
朱温,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同州偶遇吾妻张氏时!朱温摇头晃脑,颇为自豪。
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吾妻张氏!
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
吾妻张氏的样貌!
抱歉,朱温,张小姐病危了。
等朱温回到汴州,就看到了老婆躺在病床上,形神枯槁,已经奄奄一息。
莫名的痛从朱温的心里升起,眼前这位,可以说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当年,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张小姐在朱温心中留下不灭的情种。曾经的乡间小混混突发大志,扔掉伴猪食的木棍,拿起刀剑,投入到草军。
乱世之中,顿失音讯,以为只能梦中相见,却不期与佳人相逢同州。这一切应是上天眷顾。
这些年,曾经的草军反将变成大唐节度使,曾经被四邻欺欠的小球将四邻全部打趴下,曾经的大兵一跃成为天下第一人。这里面,有多少张小姐的功劳?
如果朱温是箭,张小姐则是弓弦,如果朱温是火车,则张小姐是铁轨,如果朱温是马,则张小姐是缰绳。
夫君好自为之,妾身不能再陪伴夫君了。
张小姐撒手人寰。
朱温伏在床边,痛哭流涕,许久,他站起来身来,仿佛一刻之间老了许多。那双泪眼之下,枭雄的心已经不再完整。
这一天开始,这位枭雄变了,或者说,他又变回了横行乡里的那个模样,急躁,狂暴,好色。这么多年被约缚住的野性全部被释放了出来。尤其是好色,张小姐一死,他阔别沧海纵淫海,除去巫山满浮云。
色字头上一把刀,终有一天,他将死在这上面。
儿子死了,老婆也死了。唯一真正让朱温提起精神的只有无上的权力。
可朱温还是朱温,虽身兼四镇节度,朝廷颁奖无数,但就像优秀员工再多奖状也成不了领导一样,他依旧是个打工的,皇位顺理成章的传到了李晔的幼子李柷身上。
深夜里,朱温内心狂躁不已,他念念不忘一个词:禅让。
你们众望所归倚为希望的李晔已经死了,这时候,该有人请我去做皇帝了吧。
可惜,洛阳城内的百官却集体装起了糊涂,明知道这位朱温势力天下第一,明知道朱温野心外张,可没有人主动去帮朱温办这迁户手续。
这些文官虽然手无寸兵,平常见到朱温也是一脸恭敬,老老实实弯着腰叫一声梁王,可大多数,他们还有坚持的。
唐朝的大官们都是名门望族出身,阶级在那摆着,对于政治军事暴发户朱温天然的有一种鄙视。打不过他,不惹他就是了,还想让自己替他操办禅让事宜,这不是革我们贵族的命?
想都别想了。
百官们似乎都达成了默契,要急死想当皇帝快想疯的朱温。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队伍大了,难免出现叛徒。文官里有一个人已经投靠了汴州集团。这个人叫柳璨。
清浊之争
柳璨,著名望族河东柳氏后人,其家族源远流长,可追溯到秦朝,名士辈出,著名书法家柳公权,文学家柳宗元就是这个家族的成员。
当然,树分千枝,各有粗细,柳璨同学的家属于豪门中的破落户,从小很穷。但柳璨是人穷志坚的榜样,为了学习,入深山闭关苦读。白天时,出去打柴维持生活,到了晚上,就燃烧树叶照明来读书。
幼小的柳璨受过不少富亲戚的白眼,也羡慕同族少年可以无忧无虑的学习,可他命苦没有怨社会,而是钻心学业,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用学到的知识给自己带来机会与富贵。
学成出山,他赴京考试,总算那些树叶没白烧,高中进士,从此有了铁饭碗。具体的岗位是直学士,相当于国家图书馆管理员。
在朝中,有不少出身河东柳氏的大官,可这些族人并没有瞧上这位穷亲戚。不用说为他开开后门,调调岗位,升升职了,就是平时柳氏家族在长安搞聚会什么的也从来不邀请他。
这是一位出身望族,却被望族排斥的人。那些望族中的发达户们也许不会想到这位望族寒生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对自己的阶级进行报复。
当官后,柳璨依旧是学习,因为身处国家图书馆,他可以读的书更多了,知识更丰富了,渐渐地,他博学的名声传遍了京城,人送雅号柳箧子,这跟现在夸人是百科全书差不多。
知识改变命运,李晔同学听说手下还有这样的博学之士,素来求才若渴的他将柳璨召进宫,据说他们聊了会诗,等柳璨出来以后,就不是直学士,而是翰林学士了。从图书管理员直升为皇帝参谋,进入宰相预备班学习。
人怕出名,猪怕壮,可猪要壮,打都打不住,人要出名,拦也是拦不住,柳同学的好运连连,他很快就从宰相预备班毕业了。崔胤因为朱友伦事件被罢的前一天,柳璨进宫写了一道诏书,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前面的待卫见到他,已经高喊:相公来了。
第二天,公文下来了,柳璨正式成为了宰相,这一天,离他考上进士不过才四年,简直是做火箭上去的。
可升得快,并不全是好事,毕竟官场上还是要讲一讲排资论辈的。
猛的杀进宰相班列的柳璨很快就发现,他没有因为地位的提升而受到尊敬。
第一天,柳璨兴高采烈的去上班了,他以为自己的苦读终于有了回报,可一进办公室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柳璨的新同事是裴枢、独孤损、崔远。记不住这三位的名字没关系,但他们的姓氏已经标注了,裴、独孤、崔都是唐朝数一数二的大姓,甚至可以说是宰相专业户里的。他们不但出身好,而且资格老。资历最老的裴枢从李晔父亲那辈就开始当官,历任三朝。他们当官时,柳璨还在深山野林里当樵夫。
对于柳璨的火速晋升,他们虽然没办法抗命,但他们有自己的办法去对付这位新丁宰相:排斥。
什么见面时,说两句欢迎欢迎都省了,他们摆出冰冷的面孔,轻蔑眼神。至于指点一下新人怎么开展工作,或者下班后一起喝两杯搞个新人欢迎会就更不用想了。
柳璨度过了他的第一个宰相工作日,这一天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虽然现在他处在繁华的都市,权力的中心,可感觉跟当日在深山苦读时一样的孤独,甚至还多了一份被轻视的羞辱感。
无论怎样,我都被他们这些富家子弟所不容啊。
也许,从办公室出来的那一刻,柳璨已经变了,史书上记载朴钝的他已经被愤怒所充斥。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为今天的傲慢付出血的代价。
被大臣们排弃的柳璨寻找到了新的依靠:朱温。
以前的柳璨是一门心思钻研学问,现在他变了,开始交游广泛,经常出入娱乐场所,结交朋友,当然,朋友主要是汴州来的,来往最密切的是蒋玄晖。
拉好关系的柳璨沉寂下来,他在等待出击的机会,他相信,这些狂妄的士大夫出错是迟早的事。
果然,不用多久,他的高贵同事就踩地雷了。
有一次,朱温要安排了一个人到洛阳上班,这个人叫张廷范,朱温推荐他就任太常卿。太常卿,管礼乐的最高长官。这位张廷范的出身倒跟音乐有点关系,他以前是唱戏的。
这样的任命,好比让唱流行歌曲的当文化部部长。
资格老的裴枢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已经见过朱温安排太多的人员,但让一个戏子来主持国家的最高礼仪也太荒唐的点,于是,在讨论会上,他说道:张廷范是大元帅的旧臣,那让他到地方当官就好了,何必要来当这个乐卿!
这一番议论很快传到了朱温耳里,朱温说了一句话:我还以为这个裴十四(裴枢行十四)是个老实人,现在看来,本态全露啊。
大家可能奇怪,区区一个职位的安排,怎么就牵扯到本态了。
这其实不是单纯的官职之争,它牵扯到在中国延续了一千多年的门第之争,斗争双方是士族与寒门。
士族,俗称豪门望族,他们垄断了经济,文化以及政治。甚至其存继超越了帝王家,皇帝要靠他们才坐得稳江山,就算皇帝换了姓氏,但豪门依旧是豪门,真称得上流水的皇室铁打的士族。
士族的官员们自称清流,虽然他们没有打打杀杀,但组织之严密对外之排斥跟上海的青帮差不了多少。
相对的,没什么来头背景的人就被称为浊流,正如哈利波特里有人被称为麻瓜。
虽然隋唐开科举,穷人家的孩子也有可能通过考试进入官场,但毕竟那是极小数,绝大多数的官职仍为士族所把持,更有些职位是寒门子弟不能染指的,太常卿这种高文化含量的职位正是其一。这也是他们集体不合作,不愿意推举喂猪出身的朱温当皇帝的原因。
有阶级就有对立,有对立就有斗争,可士族们不会料到最致命的一剑竟然来自他们内部。
刺出此剑的正是河中大族柳氏后人柳璨。
柳璨同志的书没有白读,他已经敏锐的发现,张廷范事件之后,这帮食古不化,目中无人,狂傲自大的贵族已经接近死亡,只需要轻轻的一推。
恰好,不久后,有一颗彗星扫过天际,现在听说有彗星来,半夜不睡觉也要爬要山上去看,而在古代,彗星称为扫把星,是不祥之星。
柳璨同志证明他所学确实又博又杂,所谓星星知我心,他创造性解读了这次星象:君臣俱灾,应该杀些人来避祸。又理论联系实际,把这次扫把星光临地球跟那些贵族同事联系起来。
这些人平时拉帮结派,非法聚会,批评政府,散布谣言,诽谤朝政,正好杀了来消灾。
星星什么的,都是借口,权利才是真正的东西,柳璨同志的这份报告,正好迎合了朱温的需求。
一场意义不亚于红小兵砸四旧的运动开始了,或者说这是唐末的一场门第大革命。
天佑二年(905)的五月十五日,贬独孤损为棣州刺史,裴枢为登州刺史,崔远为莱州刺史,十七日,贬吏部尚书陆扆为濮州司户,工部尚书王溥为淄州司户,兵部侍郎王赞为潍州司户。连退休回家叫赵崇的也被拎了出来贬了一回。
在半个月的时间内,从科班出身的高学历分子,出身豪门世代为官的,在朝中爱显摆祖宗的,好以名节自居的全部被贬,一共近三十多名。可谓雷厉风行,全部打倒,一个也不能少。
三十多名下岗高官被请到滑州白马县的白马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朱温一锅端了。
完事后,李振向朱温建议:这些人自称清流,不如将他们投入黄河,混入浊流。
可见当年数试不中给李振留下了多深的心灵创伤,到现在还不忘落井下石地报复一下。
此事在史书上被称为白马驿之祸。论人数,可能还不如当年黄巢在长安杀的多,但这一次却更有象征意义。
当年,陈胜吴广大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时慷慨,可事实证明,王侯将相真的要论种的,据统计在士族最风光的东晋,百分之八十的政府官员来自士族,高官就更不讲了,基本上被垄断。
隋唐以来,随着科举、均田制、租庸制的实施,士族已经在走下坡路,今天三十多位名门之后的尸体被投入到黄河后,终于可以宣告士族时代的结束。
英雄莫名出处的时代来了,比如喂猪的朱温。
朱温很郁闷。
皇帝也杀了,不配合的文官也杀了。这一下可以当皇帝了吧,在汴州的朱温翘首以盼。 不久后,他接到了来自洛阳的一份文书,打开一看,不是让他去当皇帝,而是让他当诸道兵马大元帅。
写这封文书的不是别人,正是汴州特派员蒋玄晖和新任太常卿张廷范。
这两位是汴州好员工,全心全意为老板服务。白马驿事件之后,他俩日夜在思考怎么帮助老板走完最后这一步。而改朝换代实在不是一件小事,换个老婆还能搞得四邻不安、六畜不宁的,何况换皇帝呢?仆人出身的蒋玄晖和演艺人员出身的张廷范对于操作这等大事,马上就露出了知识储备不足的缺陷,正所谓书要用时方恨少。于是,他们找了一个搭档。
错就错在找了这个搭档。
搭档不是别人,正是学富五车,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的柳璨。有了这一位的参与,无论从技术层面还是知识层面还是腹黑层面,再没有缺陷。
三位臭皮匠(其实柳璨算有文化的皮匠)日夜聚会,商议办法,据柳璨翻阅史书,总结前人经验,得出要想让朱温当皇帝,而天下人服气,必须要走分三步走:封大国,赐九锡,加殊礼,然后受禅。
这套东西是篡位前辈王莽老师发明的,所谓封大国,就是划一大块地皮,然后封你为大王,九锡就是由皇帝赐给九种高档礼物: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鬯(一种酒)。殊礼,就是搞特殊待遇,比如上班见皇帝可以悠悠然上前(入朝不趋),佩剑上大殿(剑履上殿),皇帝不直呼其名(谒赞不名)等等。到最后,才是禅让。
王莽、曹操、司马昭仍至唐朝开国皇帝李渊都搞过这些东西,曹操只是没玩过受禅罢了。
可能考虑到朱温的出身实在卑微(养猪的),一下大跃进到中原皇帝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洛阳的三位篡位助理在前面又加了一步,先封朱温为诸道兵马大元帅。
可好心并不一定得到好结果。
他们太不了解朱温了,尤其是蒋玄晖,跟着朱温这么久,竟然没有摸到老板的真正的性格。
朱温是窃国大盗,他窃的理直气壮,急不可耐。简直可以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来形容。
什么封大国,什么九锡,什么殊礼。不搞这些东西我就当不了皇帝吗?
可能朱五经同志去世的早,只教了儿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类的,还没有讲到礼记。
洛阳那边要礼仪周到,汴州却想一步到位,思想认识上的差异导致了不信任,加上朱温同学好猜疑,没事就搞朱哥猜想:这三位是不是还想帮着唐朝宗室延年益寿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似乎让朱温坚定了这个想法。
前些天,有一个人上了一个奏章,建议皇帝新登基,应该祭一下天。但从后面的事情来看,这位史书无名的仁兄绝对是来坑礼仪部门的领导张廷范的。
唐朝都快完蛋了,还祭什么天!这就跟要倒闭清盘的企业却跑到工商所办年检一样是多此一举。可惜张廷范戏子出身,专业知识素来欠缺,而越是不懂的人越爱往专业领域靠,一听,果然也,真个组织百官开始练习祭天礼仪。
消息传到汴州,朱温大怒:这些人果然要造反了。
张廷范死定了,他是被车裂死的。
蒋玄晖也差不远了,有人向朱温报告,他跟李晔的老婆何皇后(现在是太后)走的很近,天天在商议怎么挽救大唐的事。
其实在一起聚会是有的,不过,谈的是在禅让后怎么保全唐朝小皇帝的性命。
谈什么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们谈了。
蒋玄晖也死了。他比张廷范还惨,车裂加焚尸,早知如此,还不如跟氏叔琮朱友恭一起喝酒死呢,好坏还能留个全尸。
何皇后亦没逃脱死亡的命运。
剩余下的柳璨也逃不了,他是死于当日杀同事时太狠心了。
柳璨同志是当日白马驿入住人员的名单提供者,当时杀的痛快,效果也不错,但药效猛总有副作用,白马驿事件的副作用也出来了。
没人敢当官了。
有名的都往深山乡下跑,实在跑不了而接到诏书的,不是兴高采烈,而是召集家人,痛哭流涕,仿佛不是去上任,而是上刑场,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当官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
朱温想当皇帝,可他并不想当光杆皇帝,新皇朝总是需要有些名门之士来撑场面的。
如此,只有借柳璨的头来解白马驿之祸。
那日菜市口挤满了人,大家都来看柳璨同志的最后演出,柳璨同学披头散发,跪在地上,他的告别词有些特殊,别人都喊我冤枉啊(文化界的)或者三十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江湖上的),他却仰天长号:负国贼柳璨,死得其所啊。
柳璨同学的人生是个悲剧,这位穷人家的孩子燃叶借光,堪比凿壁借光,本可成为天下人教育孩子的榜样,却因一时私忿而坠入奸臣行列。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朱温对皇位的向往。
公元年的四月,经历了一些推推让让欲拒还休的禅让把戏后,朱温在汴州代唐建梁。
唐朝灭亡了,从李渊化家为国算起,辉煌的大唐朝一共延续了二百八十九年。这是一个伟大的朝代,创造了灿烂的文明,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也是中华历史上最伟大的时期之一。但安史之乱,太监乱国,藩镇之乱一点点蚕食着大唐的体力。
这一刻,大唐终于倒下了,朱温用鲜血为它画上了句号。
再伟大的也已经过去,再不堪的未来仍将继续。这便是人类的历史。
历史翻到属于朱温的时候,他身披衮袍,头戴冠冕,站在金銮大殿,听百官山呼万岁,终于体会到了天下第一的滋味。
从当年弃家奔草军到今天称帝天下,正好过去了三十年。刀光剑影的三十年,浴血奋战的三十年,勾心斗角的三十年,从猪圈到帝业,这之间的量变以及质变,我们已经亲见。
当他环视天下,豪迈必然,遗憾有之,如果完美,他的身边应该站着最心爱的女人。如果可以,那个女人应该帮他一统天下、治理天下。
如果完美,应该四海皆平,遗憾,佳人不在,死敌犹存。
太原李克用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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